□屈定国

“窗前谁种芭蕉树，阴满中庭。阴满中庭，叶叶心心，舒卷有余情。”

窗前的芭蕉，让我想起了李易安的芭蕉词。风携带着蜡梅的清香从窗外扑打进来，将月色的窗帘吹得翩翩起舞。透过玻璃窗，我看到了一窗盎然的绿意，一棵棵劲直高立的香樟树，直冲云天。一株代代树挂满橙色的果，溜溜的圆。最后，我的视线被那棵迎风而立，还在寒风中沉睡的老树拴住。

“余情”牵我推门而出，径直朝老树走去。春寒料峭，老树苍枝屈虬，还没穿上绿色的外套，冻得让人心疼。

老树偃卧在卫民园林的中央，居高处，立于宾馆的东侧，它的名字叫朴。主人黄卫民从长坂坡请过来后，先是让它立在江汉大道的路边，来来往往的人都得多看一眼。树大招风，老朴惹人注目。一个上海人路过这里，看上了老朴，硬要出高价把它“娶”走，黄卫民没同意。上海人的“爱恋”，倒引起了黄卫民的警觉，不能再让老朴在路旁招惹了。于是，敲锣打鼓，很有仪式感地把它抬到园林的中央。再一次培土、施肥、打营养素，让它稳定下来。落座之后，立了碑，刻上了碑文——

黄公爱树，四处搜罗，在长坂坡觅得一老朴。三人合抱之壮，四百年轮。其浓荫蔽日，翠幄连云。此栋梁之材，为镇园之宝。喜不自胜，购至园中，视若神灵，名曰“黄公朴”。

老朴冬日沉睡，蓄势谋远。等到春风骀荡时，青春一响，争先恐后，枝端蹦出翠绿的新芽。每至夏日，绿叶如云，浓荫泼地。到了秋天，黄金披拂，老枝遒劲，浑身鼓着大小不一的筋结，像是铁水或岩浆冷却后的凝聚。

“芃芃棫朴，薪之槱之。”栽种朴树，是人们对美好的承载，是对远方的思念。有老者把朴树称为相思树，常将一盆朴树送给游子，寓意离家不忘家，祈盼平安归来。

朴树朴实无华，对自然条件没有太高的奢望，它随遇而安，寿命绵长。因此，朴树是中国植物资源中重要的乡土情结，是城乡绿化中的重要树种之一。

“树傍古庙祀土神，人来酹酒浇树根。”有人把朴树当作“神树”，以求朴树为他们祛病免灾、护佑平安。更有甚者，在高考前夕，在朴树下烧香祈福，希望子女高中。

卫民园林中的老朴，经那上海人一鼓捣，引来无数人观赏。

黄公朴的主干有一人多高，主干之上，是三根次干，分别朝南、朝西、朝北斜出。主干面部凹凸，宛如老者说古。绿叶如盖，一派鹤发童颜似的仙风道骨。几经沧桑，老朴如壮士擎天，独树一帜，让卫民园林显得格外幽静典雅。

走近一看，老朴表面皴裂，如山川纵横，不成树形，齐腰处黑漆漆的洞口，像深邃的目光，洞察人间万象。又像是张开的嘴，在撕心裂肺地呼喊生态万岁。它的根悄无声息地抓地入土，吸吮着大地的“乳汁”。仰观树冠，如乌云压顶，主干在蓝天白云下，翠枝密浓如发，披拂若裾，在春光里绽放出恬静的微笑。

细细品味，它的面部沧海桑田，给人展示出艺术的表情。从东面看，有二龙戏珠，蛟龙盘旋；从西面看，如马踏飞燕，扬鞭奋进，或虎踞龙盘，眈眈而视；从南面看，有天狗食日，双龟相拥；从北面看，有嫦娥双赴，神舟飞天。后退几步，再看各面，有雄狮沉睡，有弥勒合十，祈福礼拜；有山顶洞人呐喊助威，声嘶力竭，肌肉突起，劲头十足；还有蜿蜒崎岖，如蛇爬行……尽人想象。

黄公朴，有一种饱经沧桑的厚重与庄严。伞状如盖，矮粗壮健，枝柯向四周蜿蜒伸展，静默无语。我忽然觉得眼前的老朴，像一个面壁十年的达摩，是卫民版本的雕塑——《思想者》。

卫民园林中有三棵老朴树，另两棵叫情侣朴或儿女朴，与它呼应。树干劲直，平整光滑，不糙不凹，冠顶挑着几根青青的疏枝。前面是一大片草甸，空空旷旷，绿草如茵，是年轻人露天婚礼的好场所。

卫民园林，树种之多。即使濒临绝迹的枝江风杨，虽然在这里得到救赎，也赶不上这棵老朴的珍贵。老朴，枝叶柔密浓厚，蓬勃葳蕤，就像一眼突然从地心里涌出的绿色喷泉，茂盛的枝叶冲出地面，射向天空，然后四散垂落。

人老看脸，树老看皮。黄公朴粗糙，多皱，青筋暴突。虽然变形、扭曲、开裂、空洞、臃肿，离奇古怪，不再青春，正是这种“厚颜”，才引起人们浓厚的兴趣。

老朴布满了大大小小的疙瘩和深深浅浅的空洞，这疙瘩和空洞，是年迈德高的标签。如老人手上的青筋，脸上的皱纹，是岁月的积累，时光的磨痕。疙瘩大中套小，小中附大，似断又连，此起彼伏。你盯着它，眼花缭乱，面前是一片连绵的山峰，来去的云朵。你一时又像掉进了波涛翻滚的大海或乱石穿空的天坑。

树木有灵。树和人是相通的，树中有人，人中有树。十年树木，百年树人。有的人止于形，以售其貌；有的人止于勇，而呈其力；有的人止于心，而有其技；有的人达于理，而用其智。

大音希声，大道无形，大智之人，不耽于形，不逐于力，不恃于技。黄卫民胡光琴夫妇，他们勤劳耕耘，静静地思考，执着地追求，直抵智慧的高地，自由地驾驭规律，永葆一种理性的美，的确是可圈可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