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玉新

坐在钢琴前的时候，我想都没想，一双手就砸了下去。

我记起有篇小说里老太太的话，钢琴就是用来砸的。是的，砸出来的琴声，轰隆隆的、轰隆隆的，像天上的雷鸣，像地下的暗流，像刚才盘山公路上遇到的那场大雨，“嘭嘭嘭”地砸在车窗上，敲击着震颤的心灵。

手离开琴键好久了，琴音还在脚底嗡嗡地回响，越来越薄，越来越小，越来越小，越来越薄，直到最后一个音消逝得干干净净。

周围的人都吃惊地看着我，以为百里荒来了个“琴疯子”。其实我只是想比较比较砖块和琴键谁更经得住我这双粗糙的手。

一双拿瓦刀的手，粗粗的指头摁下琴键的时候，琴声照样混响，而且是前所未有的乐章，大厅里的人肯定不会懂我。我们本就不是生活在一个世界里。

但二妮懂我，知道我的钢琴走的是野路子，每支曲子都是首创加独创，所有的曲子都行走在一条主旋律上，跟手里的瓦刀一样，从来就没有师傅教过，砸下去照样整整齐齐。所以，我一下手，弹不了几分钟，主旋律就出来了。每次主旋律出来的时候，二妮说她就有种想唱歌的感觉。

二妮唱歌全是中音，声线跟我差不多，说白了，就是我拿着瓦刀砍向砖块的声音，噗噗地，带点哑音，偶尔会有一个钢音。二妮的声音靠后，像是从喉咙里逼出来的，而我的声音是从软腭那里发出来的。每次嘴一张开，二妮就说看见我的舌头吐出来了，红红的，像夏天的狗，还一伸一缩。

我喜欢一边砸钢琴，一边陶醉在自己的歌声里。这样的时候，二妮只有伴唱的份儿，轻轻地跟着哼唱。但她说，哥，你唱得好野哦！

好野！这是一个我喜欢的词。我原来买过一架钢琴，每次都是弹一个高低八度，太多了忙不过来，我的曲子限制了我，但我仍然可以唱得粗野而浑厚，我自己伴奏，一个人张扬恣意。

二妮说她不会老是跟着我，我说你跟着我我也不一定就立即弹唱。

小说中的老太太说过，钢琴就是用来砸的，你不砸它就不响，不管你是不是弹奏高低八度。我记住了老太太的话，用我的粗手指使劲儿摁下去，果然音质特好。连在屋后放牛的二妮都听出来了，她甩出一个高音，可惜我没接住，落在屋脊上，正好是那个八度的高音。

后来二妮说，我一听就知道你是用大拇指往下摁的，感觉指头很粗，颤颤地，敲击着我的心脏，你摸摸，现在还不消停呢！

我说，哪有那么夸张。二妮说，她亲眼看到“音乐”从屋里“跑”出来，挂在豆荚上，一绺一绺，像是豆荚上“抹”了的一层阳光。我说，有那样的阳光吗？二妮不假思索地说，怎么没有，我唱歌的时候，就听到苞谷秆上撕裂的中音，金黄色的中音！你以为我的中音是天生的？我就是从苞谷秆上一层一层剥下来，贴在喉咙里。不仅苞谷秆上有，黄豆叶上有，南瓜藤上也有。不信，你听，就是那个高低八度，你最熟悉的旋律。

这一点我信。百里荒的农产品很多，这也是很多人来买房子的原因。住在房子里，就是住在音乐里，天籁之音！这才值钱。多数人的音域差不多，只要音乐一起，前前后后都可以跟着唱和。

二妮也喜欢弹琴。我去砸砖头的时候，她就坐在钢琴前自弹自唱。

钢琴总是和优雅连在一起，但于我而言，钢琴就是钢琴，优雅可不只是钢琴那么狭隘，优雅在百里荒随处可见，山边飘着的白云、溪涧隐现的流瀑，远山的松涛、屋角的山桃，最主要的是露台上搁一把躺椅，眯了眼，一个好觉，那才是真正的优雅。

还有那棵山楂树，站在九十八号楼的六楼，一眼就看到了。这个月份的树，冠盖如伞，一阵风，就把树叶子翻出来了。山楂树是电影的主角，周冬雨也是电影的主角，周冬雨和山楂树，互相成就。

即使没有周冬雨，山楂树也不会闲着，一年四季，静穆、远眺，冬天还会缩紧了“双肩”，怕风，怕冷！

有一段时间，我的理想，是把钢琴搬到山楂树下。下了班，带上瓦刀，也带上二妮，用砸砖头的手法砸一段钢琴，给二妮伴奏。二妮熟悉我弹的曲子，还是那个旋律，高低八度，二妮的声线与我的声线交织在一起，在地上“铺”上一层我们喜爱的音乐。

我早想好了。万一二妮有事，我就自己弹唱，那首曲子太熟悉了，熟悉得就像我自己的手指头。钢琴周围是苞谷、黄豆、南瓜、高粱、红薯，是那种混合香，有点生涩、有点稚嫩、有点浅淡，如果正好中音落在香味里，琴声肯定是高低八度，一半在叶上，一半在根须，山楂树不用做别的，只管优雅地“坐”在那里，看我弹琴。

云彩飘过来了，起先是一丝丝的，继而是一团团的，我感觉像是把钢琴安放在空中，安放在云彩之上，脚下升腾翻滚的分明就是天宫美景。水一般漫过琴键，琴声在云彩滋润之后，突然清脆响亮，不再是一个八度，所有的黑白键上下如飞，我的主旋律被淹没在那些长句子中，那些只有郎朗他们才会的、两手交叉弹奏的乐句。

也不是郎朗。郎朗，我在电视上见过。郎朗没有络腮胡子，郎朗的眼棱也不是凹进去的，尤其是那拨开云雾的手法，我在长江钢琴之夜上见过，跟郎朗根本就不是一回事。

当我正在唏嘘感叹，突然脚下的白云没有了，只剩下空灵灵的一片蓝天和一架悬在空中的钢琴。

我惊出一身的汗，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