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德贵
有一种琴声,是一条生命的小路,路上每一个凄婉的故事,是闪着泪光的音符。有一种水声,是一首生命的小唱,流波里每一朵浪花,是飞扬着凄美而抗争的心语。
琴声,是父亲那被岁月侵蚀成古铜色的二胡琴筒里流出的凄婉;水声,是老屋旁山溪被月光轻吻成的清冷的天籁。
从我开口喊爹的那一天开始,就认得了那把憔悴而苍老的二胡。总低着的琴头,总是瘦而直的身子。从我喊爹那天开始,就极少听见父亲埋怨什么,诉说什么,也从没听见他哼一声叹一声。从我笑着喊爹到哭着喊爹,父亲从没流过一次泪!他不会哭吗?
直到有一个夏日的月夜,我听到了父亲的“倾吐”。
那天傍晚,父亲扛着锄头收工回来,把汗湿的衣服挂在大门旁桩上,拿起扁担挑了水,煮了半锅粥,给胳膊疼的母亲添一碗,给脚疼不能动的我添一碗,然后给病在床上的婆婆添一碗,最后给自己添了一碗。随后,父亲抱我到道场上溪水旁椅子上,拿出那把二胡,坐在木椅上,对着溪沟,微闭双眼,拉响了二胡。
马尾在琴弦上拉出父亲一幅幅泪染的画面,指头在琴弦上轻点出父亲心中如夜溪浪花般清冷的音符。慢弓,是溪水在平处幽幽地讲述,是父亲发高烧扶着犁把倒在田里,被老黄牛慢慢拖出几丈远的节奏。快弓,那是月光下溪沟的苍石流珠,是年迈的父亲与年轻人一样挑脚粪时踉跄的脚步。顿弓,是溪流在乱石间急流又突然泻进石缝的哽咽,更像是父亲举柴刀因眼花倏地砍断左手指头的骤然一停。
因为父亲没了左手无名指指头,所以父亲不会揉弦,但那打音却让溪水幽怨低洄,溪边苦竹摇泪……
那时,我不知道父亲拉的什么曲子。但我从破裂的琴筒里听出了酸苦与艰辛,从弯成残月的弓与细成山溪的弦的磨砺中,听出了父亲在用最低调的爱与命运抗争!听出了父亲在用凄然的心语激发枯瘦身躯里的力量,将不屈的信念拉成溪流一般的坚韧!
父亲,是那把二胡。
父亲,是那首无名曲。
这曲,是父亲一生的主题曲!
那夜以后,父亲偶尔也拉一拉,但琴筒里流出的音色一如父亲的喉咙嘶哑了。终于有一天,父亲蹒跚到溪边洗了一个红苕,吃了两口爬回床上,摸了摸床头的二胡,颤抖着把二胡递给了我,看了我一会儿,眼眶蓄着两眼窝老泪,走了!
然而,老屋旁抛花溅玉的溪流携着无名曲的每一个音符,钻过乱石,绕过高坎,走过崎岖,伴着日月,幽幽,悠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