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9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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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A7版:副刊

年年春草生

□杨晓琳

随着上课铃声再次回荡在静谧的校园,正式开启了我和孩子们在一起相处的第六个年头。时光飞逝、白驹过隙、岁月不居……任何词语也难以表达此刻心中的感叹。我时常看着他们纯净的笑脸,在心里暗暗告诫自己,保持一颗年轻的心。许是经历了一些无常,渐渐理解了“万里悲秋常作客”的心境,竟也对春草生出颇有些寂寥的感慨。

书是一直在读的,也常常会在古人或者文人的文字里,寻找契合自己心境的感受。记得最开始关于草的文学印象,来自白居易的《赋得古原草送别》,刚上学的时候就会背诵“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可是稍大一点的时候,才知道原来后面还有四句“远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又送王孙去,萋萋满别情。”孩童稚子,在背诵前四句的时候,根本不能理解这草和送别有什么关系。长大后,再连着后四句去读,特别是离家甚远之后,这样的送别之情竟让我在异乡倍感思亲。

第一次离家,是上大学,和父母坐着绿皮车一夜颠簸,到另一个城市,开始自己陌生的异乡生活。军训第三天,父母站在路边看着我在军训的队伍里走过,不敢打招呼。等我晚间归来,看到手机里只有一条他们回去的信息的时候,才真切体会到送别的难过,眼泪掉了下来。明明有万千不舍,白居易却只是在写那萋萋的远芳,明明他们对我有万般牵挂,却只是轻描淡写地说:“这里很好,我们回去了。”白居易的很多诗我都很喜欢,可是唯独这首诗的后四句,于我而言有着特殊的体会。想当年,父亲在教我背前四句的时候,他肯定是知道后四句的,可是他没告诉我,大概这后四句的离别于一个孩子而言还太过于沉重了吧,以至于在我成年之后每每看到这首诗,都会想起每一次和他分别的情景。人在分别的时候,如此难过,可是春草却不知道,依旧茂盛宁静生长着,草木无情大概也是最深的情谊,看多了离别,就看淡了离别。

大学毕业后有几年时间,每个月都会从收入里拿出一部分钱买书。书架装不下了就堆在床边、桌上、地上。结识一群志同道合的书痴朋友,每周自发组织沙龙,各自推介所读书籍,也会一起同读莎士比亚的戏剧。那时候的爱情隔着山海,而友谊却近在眼前。我们也争论着“君子不器”,枕典席文,互相背诵着里尔克的“谁此时没有房子,就不必建造;谁此时孤独,就永远孤独。就醒来,读书,写长长的信,在林荫路上不停地徘徊,落叶纷飞……”那时的我们,都没有想过,十年后的我们各自天涯,很多时候只能在网络上唱和几句,再无人停留在原地等待。那时的我,也未曾想过,只有父亲在原地等过我。

年轻是一种难以描述的不安分。我跟我先生说,我最贵的嫁妆只有这些书。他说:“好,那你带着书来吧。”我和父亲把我的所有书打包邮寄,花掉我一个月工资,就这样去了那个隔着山隔着海的地方。宋代词人王忠维在《苍狗长风》里写“浅喜似苍狗,深爱如长风。所爱隔山海,愿山海可平。”临行前大雨,父亲说:“想回来就回来,一定要过得开心。”我点点头,年轻的我怎么可能体会得出老父亲的心情,心里惦念的只有远方未知的生活。晚上十二点的火车,下着大雨,父亲还是执意要送我上车,执意一人提着我的行李,执意走在我的后面。现在我已经不能得知当时父亲是怀着怎样的心情看着我离开了,我猜测,那时的他肯定十分希望山海皆可平吧,也肯定希望我能回答“年年春草绿,王孙归不归?”

在长达五年的时间里,我跟着我先生辗转换防,所生活的皆是海边小城。当国际关系紧张的时候,我总会担心战争的发生,因为他们就是戍卫边防第一线的人。每到一个地方,很神奇的是家属院下面总有一片草地。我日日于楼上读书,写文字,而草也在北方的四季中变换着颜色形貌。“年年陌上生秋草,日日楼中看夕阳”相距不过百米,我们每周也只能见一面,大部分时候都是我独自一人和一只小狗相处。依旧坚持每个月买书,读书,与狗相伴。在没有网络的世界里,这仿佛成了我生活的全部,也成了我唯一的精神调剂。在零下二十多度的冬天,膝盖那么深的雪把草地全部掩盖,我和狗躺在书房地上,看着日光照射进来。我大声读着:“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结冰的海面朔风凛冽,那青柏遒劲怪异,我的窗前只有几棵掉光了叶子的白杨衬着蓝天。每到气温变化,父亲总打来电话,询问我是否一切安好。远在千里之外的他,甚至努力学会了使用智能手机,时时查询着我这边的天气。他也会关心着周边局势,担忧着我的担忧。

我也和他聊着我生活的平静与苦闷,也会和从前一样跟他聊一聊我读书的乐趣。告诉他很多南方不曾见过的书中的景色,每每此时他总十分开心,也给我讲着年轻时候在东北的故事。那时候,我不曾想过“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只是觉得,即使身处异乡,我也不曾远离父亲远离家乡。

以前读书,总图一时快意,看小说茶饭不思追着情节,看明清小品文又喜欢章句清丽,读庄子沉迷于瑰丽想象……总而言之,就只是喜欢,仿佛有个填不满的胃,抓到什么都想囫囵吞下。从北方回到南方那年,父亲离世,我才真的感觉到人生的旷邈与悲凉。有一段时间,我一字都读不下去,想着这些书籍也不过是身外之物,我从南方把它们带到北方,不断买,而后又把它们从北方带回南方,不辞劳苦。什么都没要,就只带了书和狗,可是于生命而言,这又是何等微茫。

我以前总有些好奇,为什么离别的诗人,喜欢写那不起眼的青草。“青青河畔草,绵绵思远道”好像和离别没什么关系,可是又实在不能让人忽略。这草儿,连绵生长,蔓延着仿佛能陪着离开的人一直走到天涯,而我留在原地,除了等待什么也不能做。草木荣枯,人生一世。桃李花开,来得热热闹闹,走得冷冷清清,大概也只有这年年生的春草,才是永恒的颜色。总以为草的生命短暂,然而四季轮回,唯有这青草是年年如此生长,人却真的只能走一世。而今,我又重读起了书,我想父亲自是不愿我消沉的,他不过化作春草,年年生息不止而已,而我即是那远客、行人,也定有这绵绵春草陪伴着,阅书里故事,看世间繁华。

春草蔓生池塘岸,莺鸣深树伴暖漪。不曾赋得寸心曲,也学古者话别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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