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屈原的家乡情结 2023年09月19日 来源:三峡日报

□马尚朝

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屈原出生于长江三峡,学者们早注意到三峡山水对其诗情、才情、个性、品格的深刻影响。南北朝文学评论家刘勰称屈原之才有“江山之助”,北魏郦道元说秭归“山秀水清,故出俊异”,郭沫若先生更直言:“屈原是产在巫峡临近的人,他的气魄的宏伟,端直而又委婉,他的文辞的雄浑,奇特而又清丽,恐怕也是受了些山水的影响。”三峡山水孕育了屈原,屈原也深情眷恋着这片土地。每读其诗歌,都会强烈感受到他那浓浓的家乡情怀。

年少时,他借家乡的橘抒发志向。《橘颂》是中国最早的咏物诗,一般认为系屈原早期作品。因古代男子20岁有“士冠礼”习俗,赵逵夫、周秉高等学者都将《橘颂》与“冠礼”联系起来,认为其写于行冠礼前后。冠礼与“洞房花烛”“金榜题名”一样,属人生大事,加冠礼之后,便可由“童子”变为成人,进而步入仕途,一展理想、抱负了。可以想见,行冠礼之时,意气风发、满怀憧憬的屈原,必会赋诗明志。司马迁《史记·货殖列传》说“安邑千树枣,蜀、汉、江陵千树橘”,秭归气候条件非常适合橘类生长,从古至今盛产柑橘。屈原熟知橘的特性,有感于其“受命不迁”“深固难徙”“苏世独立”“闭心自慎”“秉德无私”的高贵品质,借以表达自己“有以异兮”的远大志向,再恰当不过。周秉高先生说:“《橘颂》既是屈原人格的自我写照,也是他初入仕途的宣言书。”

人生十字路口,首先想到的是家乡亲人。《离骚》是屈原人生重要转折关头的作品,汉代王逸认为是屈原遭馋被贬后,心烦意乱、不知所从情况下所写。《离骚》一开篇即介绍自己的父亲伯庸,“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上下文启承转合处又说“女媭之婵媛兮,申申其詈予”。“婵媛”就是气喘吁吁的样子,“申申”指三番五次,“詈予”即责骂我。女媭何许人,一出场就喋喋不休指责屈原?王逸说“女媭,屈原姊也”;郦道元也说“屈原有贤姊”,即女媭,认为秭归县因这位“贤姊”而得名;清代胡文英更指《离骚》“应是(屈原)初被放时,回秭归故居所作”。既是“贤姊”,听说弟弟被放逐,既心急又心疼,说话也毫不客气,批评屈原不听自己的劝,非要特立独行、与众不同,招致祸患。屈原遭受的是人生重大变故,女媭作为最亲近的人,此时不说,更待何时?可谓爱之深,责之切。但责骂归责骂,女媭其实是含泪理解屈原的,诚如清代马其昶所言,“所谓垂涕泣而道之者也”。秭归因女媭得名,说明她绝非一般的贤惠,包括处理屈原被贬这件事情,应是深深感动了乡亲们。屈原亦非绝情之人,他在《离骚》这么重要的诗篇中追忆这段往事,并不是为了抱怨女媭不该谴责自己,而是真心觉得对不起她。虽然他有自己的做人原则、人生信条,不可能为了前途命运而易操变节,与谗佞小人同流合污,但是自己毕竟被流放了,这不仅重重伤了姐姐的心,还让她跟着担惊受怕。这恰恰是屈原最不忍心的。这份姐弟情义,令人动容。

流亡路上,不忘讴歌家乡山水家乡人。《九歌》是一组民间祭歌,描写了多位神仙,有最高尊神东皇太一、云神云中君、太阳神东君、寿夭之神大司命、生育之神少司命、湘水之神湘君湘夫人、黄河之神河伯、山神山鬼等。自清代顾天成提出“山鬼”原型为传说中的巫山神女后,闻一多、郭沫若等学者都力主此说,甚至认为“采三秀兮於山间”之“於山”即“巫山”。《山鬼》所描写的云容容、石磊磊、葛蔓蔓等自然景致以及大量动植物,就是一幅生动的三峡画卷,结尾处“雷填填兮雨冥冥,猨啾啾兮狖夜鸣,风飒飒兮木萧萧”,尤其会让人情不自禁联想到“巴东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泪沾裳”“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等名句。《九歌》里的众神是有精心挑选的,绝非随意拼凑。《山鬼》是飘荡在古老三峡的人神恋歌,名为“鬼”,实为人,是美丽多情、纯朴善良、敢爱敢恨的三峡女儿。她历经千辛万苦前去约会,但找遍高山、河谷,就是不见心上人。痛苦之余,他清醒意识到“思公子兮徒离忧”,一片痴情原来不过是单相思。山鬼的经历或许映射了屈原自身遭遇,他一心为国却终被抛弃。

生命最后时刻,情思随家乡山水而飞扬。很多学者认为《九章·悲回风》是屈原沉江前一年秋冬所作,描写自己极度悲愤的心情。这首诗有很高艺术价值,尤其开了中国文学写景之先河,钱钟书先生称其“开后世诗文写景法门,先秦绝无仅有”。诗人先想象自己来到高山之巅,端坐云天,挥舞彩虹,伸手摸天。睡梦中猛然惊醒,登上昆仑俯瞰云雾,背靠岷山览长江、观清江。诗曰:“冯昆仑以瞰雾露兮,隐㞶山以清江。惮涌湍之礚礚兮,听波声之汹汹。纷容容之无经兮,罔芒芒之无纪。轧洋洋之无从兮,驰委移之焉止?漂翻翻其上下兮,翼遥遥其左右。氾潏潏其前后兮,伴张驰之信期。观炎气之相仍兮,窥烟液之所积。悲霜雪之俱下兮,听潮水之相击。”“㞶山”即岷山,古人认为是长江发源地。这段观涛文字在屈原作品中独具异彩,让人身临其境,若不是文中提示为岷山,生活在三峡岸边的人还以为写的是波涛汹涌的三峡。其与郦道元《水经注》对“自三峡七百里中”的记述,1961年郭沫若过西陵峡时留下的“秭归胜迹溯源长,峡到西陵气混茫”诗句等,可谓异曲同工。彼时葛洲坝工程、三峡工程尚未兴建,三峡没有蓄水,郭沫若眼中的三峡与几千年前郦道元、屈原所处时代没有什么大的变化,都是那样的雄浑壮阔、气象万千,湍急的水流、汹涌的波涛、弥漫的水气,让人心惊。屈原其实并未去过岷山,一切不过是想象之词,他之前如果没有切身体验,是不会描绘得如此生动细腻的。对此,汤漳平先生在《屈原传》中解读得十分透彻,他说:“此时屈原虽身在南楚,但他的思绪已回到三峡之旁的故乡。这位长江母亲孕育出来的赤子,曾多少回站在江边,惊叹于江水汹涌澎湃,谛听那惊天动地的波涛撞击之声。这一段观涛的描写,如此形象,如此逼真,如果没有长期观察留下的深刻印象,是难以描绘得这样的奇丽壮美的。”西陵峡水流湍急,素以峡险滩险著称,且是通往下游郢都的咽喉要道,屈原出生地乐平里距西陵峡口不到20公里,他常年生活其中、往来其间,自然有很深感受。《悲回风》主要是悲岌岌可危的国家命运,再次昭示殉国之志。此时,他有万般愁绪无法排解,唯有遥寄家乡的翻波涌浪。绵绵情思,让人泪目。

爱祖国与爱家乡在屈原身上高度统一,贯穿其一生。他从小热爱家乡,在被流放的艰难岁月里,挥之不去的是乡愁,人生即将落幕,魂牵梦萦的是乡情。屈原不愧是秭归这方山水养育出来的伟大爱国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