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芳妮
桃花盛开时又落下一场雪。陌生电话打进来,说:“到山顶上来看桃花雪吧!大青树广场……”
提到大青树,我便确定了这个陌生号码的来处。他定是采药姑姑吴中梅的侄子。他打过来,告诉我,云端上的村庄火烧坪迎来了第二个青春期,他也有了自己的民宿。他笑说:“没想到我在云里雾里做了多年的白日梦,竟然成了。就差个贴切的名字。”
十年前,湖北省青年作家定点深入生活项目中,我申请回到家乡长阳采写靠高山反季节蔬菜脱贫致富的火烧坪,机缘巧合结识了采药姑姑吴中梅。朝夕相伴的翻山越岭中,我听她讲了她的祖上进山公公带领家人逃难进山,扎根山巅火烧坪的家族往事。
那是1860年,久雨,长江泛滥,洪水膨胀,古老的云梦泽之滨江陵大部分被淹。江陵吴氏一族在一位杵拐老者的带领下,牵着一头怀有身孕的大水牛,逆长江上行至宜都,又沿清江逆行,到达时有“小汉口”别号的老资丘码头。在资丘打听到“白沙坪”是富庶之地,继续前往。抵达白沙坪已是三更,围着篝火修整半夜。夜间,大水牛产下一崽儿。死胎。天亮后,杵拐老者以拐棍插地,沙地松软,旋即拐棍窝窝儿里渗聚来半窝水。水牛前夜踏过的脚印里,也积着一凼水。杵拐老者提起拐棍,领着族人往半天云里的山顶走去。他要领着他的家族,往高处走,到水淹不到的山巅处安身。
“白沙坪的人说,青山坪的荞麦秆子当得吹火筒使。杵拐老者领着家人和水牛,就往叫青山坪的山巅上走。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人们放火烧山,退林还草畜牧,这片山巅才改名叫火烧坪。”
“那杵拐老者就是我们吴家人的老祖宗进山公公。进山公公来时,号令落地之人必须人手栽下一棵青树,这里就叫青树包。”
采药姑姑吴中梅在她家稻场边的大青树下给我讲进山公公的古。
“进山公公后来也安葬在青树包,镶了石碑的。我太爷、太婆1985年过世时也葬在进山公公附近。”
我便要去观瞻碑刻。采药姑姑挥刀在前,像当年进山公公跋涉在前一样。大青树下的灌木和芭茅草被镰刀收拾出一条可供落脚的小径。跟着采药姑姑的指引,从树下一块完整、斑驳,被藤蔓附体的石碑上,隐约可见“*丰十年”“江陵吴**”。抚着碑头壮如胳臂的藤葛,一种生命的渊源感从脚下深远的根脉里传达出来。我和采药姑姑从大青树所在的巨大土堡上走下来,直至脚步踏踩在一户农家稻场上,身子才从大青树浓厚的荫凉里拔出来。
稻场是采药姑姑侄子的。她的侄子正值壮年,站在屋角的珙桐树下喊我们进屋喝茶。洁白的鸽子花扇动着洁白的翅膀,像一树飞翔的白云。
坐在采药姑姑侄子的炉火边,采药姑姑说:“这是我的侄儿吴成,是我们这儿靠高山反季节蔬菜发家致富的年青人,也是家族里推举的新一代守护大青树的看树人。‘人落地,树生根。’进山公公留下的老规矩他一直恪守着呢!他屋角的珙桐树,就是他栽下的子孙苗。”
吴成端送上茶水,说:“头胎生了姑娘,很开心,便栽了一棵会开花的树。”
在山巅火烧坪,人们相信珙桐树是托举梦想的树,它的花儿能像鸽子一样飞翔。每当白云悠游在村庄,一朵云恰好穿过正在花期的珙桐树,人们就说,等着瞧吧,种树人的愿望就要实现啦。
炉火上的水开了,炊壶发出鸽哨般的鸣笛。吴成泡了茶,端茶过来笑问:“听说梅姑姑跟一个作家交上了朋友,两人天天在山峁里打转,您都带她看了些啥?”
接过吴成递送的热乎茶,采药姑姑把椅子往我身边挪近些,答话:“去看了过去苏联专家住过的15栋、101栋,也看了那时专家们指导修建的穿山平硐,还把当年我给武钢601队带路走过的大部分地方都走了一遍。”
“哦,原来是看这些老西洋景儿啊。村子里的人还以为采药姑姑带了新徒弟,上山识扯草药去了呢!”一边喝茶,一边打趣儿,采药姑姑的侄子少不得把他的采药姑姑向我隆重介绍一番。
“在我们这里,谁都管我梅姑姑叫采药姑姑。采药姑姑是个民间头衔,不是随便什么人能担当得起的。我梅姑姑从小就跟着我婆婆上山采药草,我婆婆、我婆婆的婆婆都是有名的采药姑姑。采药姑姑们认识山上的每一棵草。她们清楚哪种草药长在哪个崖上,哪种药草什么时候开花、什么时候结籽。我梅姑姑还在菜园边模拟野生环境,培育了十几种草药呢。”
我喝一口茶,与采药姑姑对视,会心而笑。吴成大约还不知道,我与他的梅姑姑交上朋友,正是缘于她小菜园田边角上那一丛珍贵草药。
“独活、八角莲、七叶一枝花、江边一碗水、半夏……”我独自从一方精致竹篱围就的小菜园经过时,细细数出十来样草药,正讶异谁人如此用心,便瞧见笑脸相迎的祥和老人从屋子转角处走出来:“谁家姑娘呀?竟认得好几样道地药材呢!”
那是2016年春日午后,一个定点深入生活的写作者与一个云山觅芳草的采药姑姑因药结缘,一见如故。
转眼数年,完成了那次火烧坪高山蔬菜之乡发展之路的采写工作后,我竟再鲜有时机去看采药姑姑。十年间,受那次定点深入生活采写引起的思考,我决定从城里回到山里,在那座山的山腰处安身,学习耕种。因而也持续关注到这座山的山顶村庄,从昔日靠寒凉气候种菜,升级到靠清凉吸引人、靠凉爽宜人、靠寒凉气候和这气候里土生土长的菜蔬瓜果招待人的好办法,再一次迎来了宾客如云。
呼吸。沉浸在白云流转的山村里,呼吸散发着草木清香的空气,吹着山巅丝绸质地的风,吃着园田里露水叮当的菜蔬,躺卧在星语星愿的天空下,把自然卖了好价钱的火烧坪又火了。
吴成还记得那个用胸中点墨书写过火烧坪的人,有他的邀约,等云上山巅从冰雪里化出春天,等鸽子花再一次在云深梦圆的吴家屋瓦上扇动洁白的翅膀时,我这个住在山腰上的人儿,定是要去约上采药姑姑,重新走遍白云深处的村庄。也正好把这个在我心里焐了一冬的名字,送给祖籍云梦泽,如今生活在白云飞翔的村庄,又在这村庄里实现着云中梦想的人。
云梦泽人家。云梦泽,人家。云梦,泽人家。云梦,泽人,泽家。
愿远来的人,在白云之上的山乡,度过美好、滋润、返璞归真亦如归家的时光。无论山巅上的人,山腰的来客,山外的来宾,愿白云也福泽每一个行走在白云里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