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凌云
一
小快艇在长江里巡游,像一支白色箭头,从这头射向远方,有时又悠悠哉哉,沿江边逍遥,它小巧灵活,甚至可以在河汊旮旯里游弋,即使遇到风,也如鲫鱼一样在水上跳跃钻动。
这是护渔队的船。周立成学会了轮机技能,将轮机员也兼起来。他是护渔队队长,几乎生活在这艘小船上,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天天巡江,护渔的担子落到了肩上,有千钧压力,不可掉以轻心啊。禁渔后,江上如果还出现胡乱捕鱼和违规钓鱼的,他是有责任的,他的心一直揪悬着。他还管理全县15个护渔员,每个护渔员都有一大片水域,他要随时掌握护渔动态,有监督职责。他曾经天天到周陆的船上收鱼,没有跑过空路,收什么鱼,收多少,都能满足心愿,与周陆缘分深呢。还沿江而上,收彭洪国的鱼,彭洪国的渔网比周陆的小,打的鱼不多,但周立成还是天天开船上门,两人亲如“兄弟”了。护渔员们曾经都打鱼,都是知根知底的,哪一个他不熟悉呢?过去在江上来来去去的往事,时而还在他脑海里浮现。
穿上了深蓝色护渔服,就是神圣的护渔者。“护渔”两个白字,绣在胸前,在深蓝色衬托下,分外清晰洁净,放射出耀眼的亮光。周立成特别喜欢这两个字,也爱穿这套衣裳。除了小快艇,和同事还开一艘大快艇,紧急护渔执法时,才会动它,“嘟、嘟、嘟……”开出去,发出震慑的轰鸣声。开快艇就如开自己的渔船,感觉舒服。两条渔船,自己不能开了,虽没有上岸,但已被征收用做护渔船了,补偿的费用,也还满意。谢天谢地,没有被卸成铁块卖掉啊,它们还在江上跑动,同事开着呢。周立成心里温暖。偶尔在江上遇到了自家的船,眼睛突然一亮,像看见了亲儿子,多么亲切啊。激动一阵,又毅然地移开视线,马上抚平波浪一样的情绪。它们已不是周家的船了,船变换了身份。庆幸的是,它们还能继续干活儿。为了整治非法捕鱼,全县1178条无证船泊全部拖上岸了,拆检、肢解,然后成为废铁卖掉。有证的渔船,补偿后,也几乎都上岸了。有时候不下下狠心,禁渔是难以拉开局面的。
禁渔前几个月,他心里矛盾。既是专职的护渔员,又是队长,还在快艇上做轮机,几桩差事凑起来,也只有一笔“呆工资”,工作是固定了,旱涝保收,但不能和别人比啊。有些渔民上岸后,学开船、当水手,给私营老板在江上跑货运,船长每个月可挣万把块钱,做轮机的也是八、九千,就是水手也有六千多元,比打鱼时还风光些,他每月就四千多,与别人比有距离,心里有落差。他甚至不能和自己比。禁渔前,他并不打鱼,造了两条船在江上跑,沿江收鱼,做鱼贩子,这比打鱼强,打鱼最苦,收鱼轻松些,收来的鱼不愁销路,拖到宜昌市场卖掉,也跟外地发些货,每年挣几十万轻松得很。打鱼和贩鱼这两条路都给封死了,可能永远也干不成了。周立成沮丧过,没田没地没有橘园,转产也难,即使有也不会种,半老不少了,去干别的,难呢。他在长江上长大,靠江吃江,再没别的本事了。生是江上的人,死也是江上的鬼。以后还得在江上谋生活。
禁渔三年来,他内心的风暴吹过去了,当下护渔这活儿,他乐意干,只要能与鱼儿们相伴,他有寄托。以前他是让人吃上江里的鱼,现在是要护好鱼,让它们在江里活下去,长大。
水涨的时候,峡江看起来也是一片汪洋,清澈如镜。捕鱼的船儿消失了,江上清风,吹起层层涟漪,荡漾开去,水面显得更开阔宁静了。周立成爱在这样的水面上巡江,心旷神怡。特别是太阳出来或将落山时,鱼儿成行成群,绕着小快艇欢快无比的跳跃戏水时,他很欣慰,他一辈子喜欢鱼,离不开鱼,看到鱼就充满了温情和爱意,很想自己就变成一条鱼,一起在江里和它们快活。鱼儿们多起来了,它们并不惧怕人类了,也要在江上活动活动,享受太阳的温暖。仿佛鱼儿们与周立成心有灵犀。或许鱼儿们知道,周立成已是它们的卫士,并不是贩子了,立地成佛了。禁渔才三年多,生态已发生巨大变化。周立成有成就感了,觉得自己也有一份功绩。他铁了心,就做好护渔员,当好队长,再不三心二意去谋别的事了。他庆幸当初犹豫不决时没有辞职。
二
周陆也当护渔员,管九畹溪这一段,河段比别处短,任务是最轻的,驾船一个多小时就巡完了。不论有没有人钓鱼,他都要巡江,炸鱼、网鱼的,全杜绝后,但用一杆双钩来钓鱼,用虾子、泥鳅钓的,偶尔也会有人偷偷摸摸地干,周陆并不在固定的时间巡江,让人摸不着头脑,有人说他神神秘秘,随时都会冒出来,像个水鬼。真实地洞察这片江域,才能将护渔做到实处。驾船护渔,是一种享受,江上清风拂来,更是让人惬意。实际上他管辖的水域,两岸多陡峭,钓鱼者也少,护渔对他来说轻轻松松。这与打鱼比起来,劳苦程度,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以前打鱼,两口子都黑黑瘦瘦的,天一擦亮就要收网,天黑了要放网,整日忙碌,没过一个悠闲日子。现在安逸了,人也胖了。
周陆有不堪回首的岁月,闲暇时,也像老牛反刍,反复咀嚼苦涩的味道。
周陆是四川丰都人,家住江边,爷爷打鱼,父亲打鱼,伯伯叔叔们也打鱼。叔叔看着周陆能吃苦,人机灵,收他为徒。打鱼也要跟师学艺吗?打鱼也要技术吗?要学的。叔叔带着周陆沿长江而下,教他开船、看水、放网、收网,鱼打上来后,怎样销售;渔网破了,怎么修补,怎样除去渔网上的渣子。一直漂泊到秭归九畹溪一带,他们才稳定下来。叔叔瞧上了这片水域。叔叔也是水木匠,又打了几条船,还招了七八个徒弟,将渔业往大处做了。周陆除放网、收网外,还运鱼、卖鱼,带管几个徒弟,叔叔对侄子放心,让他管很多事情,帮叔叔赚钱。周陆学了两年,要求出师,叔叔无奈,只好将一条渔船和一些网卖给他,在渔政部门办好证,让他独立门户。周陆在九畹溪找了媳妇,在当地落户后,也带了几个徒弟,算是独闯江湖了。
打鱼是很苦的活儿,吃不了“三堆狗屎”,受不得累,上不了船的。江风像刀子一样在身上刮,要忍着;太阳毒辣辣的又一直照晒,要顶着。天一擦黑要去放网,天还没亮又去收网。收网要用力气,力气差了,网收不起来。几十米的渔网,至少要两人才能拖起来。二十多年江上生活,周陆媳妇也练就了一身蛮力,成为周陆得力帮手。用力拖网,牙关常常也会咬出血来。经年累月,手指全是厚茧,粗大而又扭曲,怪模怪样了。鱼收上来后,周陆马不停蹄又得运鱼,坐屈原轮将鱼运到宜昌九码头,鱼贩子再拖走卖掉。回到渔船上后,又重复昨天的故事。不重复昨天,明天就要喝西北风。他总是在抢时间,没歇过,是一架“永动机”。后来,周立成开船来收,把鱼批发给他,就不用跑来跑去了。
渔船儿就是周陆和媳妇的家,生活全在船上。船走到哪儿黑,就在哪儿歇息。船浪来浪去的,睡得着吗?能,因为太累了,只要能躺下去,没有睡不着的。只是怕吹来大风,担心渔船被风掀翻,也担心大船经过。有一次夜晚,一个大浪头盖过了渔船,江水把衣服和被子全打湿了。
在江上打鱼有巨大的风险。要随时避让大船,躲避迟缓了,就会一口“吃掉”你,船毁人亡。放流网,如果网挂在石礁上了,要当机立断,一刀剁了网,救船救人,再不剁,船和人都会翻到水里去。周陆还经历过惊心动魂的时刻。有一次洪水季节,重庆万州水上派出所在江上调查一桩案子,查到周陆船上,了解完情况后,派出所两位民警请周陆用船将他们送往兰陵溪,刚到九曲脑河段,船上机器爆炸,失去了动力,一切失灵了,船被泡漩吸住,一直旋转,眼看船即将沉没,民警只好鸣枪释放信号,船上七八个人也拼命呼喊:“救命!救命!”一艘“凤凰号”轮船刚好经过,才将渔船拉出漩涡,否则后果难以想象。这是打鱼以来,最危险的一次生死较量。
周陆得考虑以后的出路了。
大江尚未截流时,每年3月至6月为禁渔期,周陆申请当上了协管员,协助渔政护渔,做做宣传,跑跑腿。三峡水库形成后,全面禁渔是早晚的事,周陆开始谋划未来,一旦有些事情突然来临,会手足无措,不如早做打算。难怪护渔员彭洪国称他是个“人精”,原来他比别人看得远。周陆确实聪明,会谋划,未雨绸缪。他独自买了一艘货船,运矿石、煤炭、砂石料,跑起运输来,请人打理,自己不用上船,只管寻找货源,又入股别人的货运一起做生意,每年分红。他还将家里的3亩柑橘地也种起来了,虽然对种柑橘不感兴趣,但也得种,又是一笔收入。几笔加起来,比打鱼要翻上几倍。
禁渔了,如果能做一名护渔员,也最合周陆心意。禁渔,保护生态,大势所趋。他一辈子离不开水,离不开鱼,与鱼儿是骨子里的情谊。穿上护渔服,天天去江边遛达一会儿,开一阵船,沿江边跑一圈,看一看江水,让清风吹一吹脸,心情就特别舒畅。
三
彭洪国和媳妇还在叱溪河上放网打鱼。
周立成会马上赶到现场。周陆也来了。
叱溪河是长江的河岔。冬季来了,江水清澈碧绿,看不到一点垃圾,晴朗的天空下,江面上的风呼拉拉的,护渔船上的旗子,发出抖动的脆响。下午,太阳偏西,正是放网的时间。彭洪国开船掌舵,机器轰鸣,一时靠到岸边,一时又开到河心。媳妇穿着一双白色的长靴站在船头,边捋网边放网,动作干脆利落,斜阳将她修长柔美的影子印在河面,随着船的移动而飘忽。周陆在网上系石头,放网时让网沉坠下去,落到河底。彭洪国媳妇开心得很。她也是正式的护渔员了,干活更有劲了。
几个人七手八脚放了六张网。第二天收网后,每张网上的鱼都分好类,一一统计。这不是网上来吃的,也不是贩卖的,是用来科研。护渔的工作,大伙儿都会来捧着做。彭洪国看到打上来的鱼,感觉亲密无间,看着鱼儿肥头肥脑的活泼样儿,他也像鱼儿一样快活了。鱼真多啊。禁渔前,放网、收网、贩鱼,让鱼成为别人的口中食、桌上餐,整天为自己忙碌,想的是赚钱养家,现在也放网、收网,是为科研忙,让鱼儿自由自在生长,他也乐意,只要不让他上岸。现在看见鱼就有负罪感,觉得自己曾经就是刽子手。队长和周陆也有同感,对鱼儿都生了怜悯之心。分类、测量、称重,统计好后,马上便放流了。鱼儿们也遇上了好时代。
叱溪河是中科院水生生物研究所的观测点,每年有好几批教授、博士来这里,观测鱼类变化。彭洪国盼望专家们多来,可以大显身手,过过打鱼的瘾。两口子都愿做助手。廖传松博士在这个点上,已研究十年了,和彭洪国已是老相识,和周立成、周陆也无话不说,话题都离不开“鱼”。廖博士一来,几个老熟人都来“碰头”,协助科研。廖博士观测后认为,禁渔三年来,秭归水域鱼类资源量已稳定上升,鱼类也丰富了,鱼的体重在快速增加。一说到鱼儿的变化,几个人都裂着嘴笑,好像廖博士在夸他们的孩子。
彭洪国读过中专,学的建筑专业,分在一家建筑公司,上了三年班,公司垮了,他下岗了。非农业户口,没田没地,只好谋别的出路。他自小就生活在江边,对长江有着特别的情愫。他打了条木船,在江上打鱼。每天能挣几十元,甚至挣上百元、几百元的。这在当年收入也算可观。1994年,又打了条铁船。除了打鱼,也在禁渔期内跑运输,上至巴东,下到宜昌,为沿江百姓运送柑橘。十年禁渔后,他不知如何是好了?心里急,做什么呢?做新的行当,也五十多岁了,得从头做起,能行吗?原本想在江上干到六十岁再上岸的,看来形势转眼都会变。
江上有风有雨,彭洪国也度过了三十多个春秋,长江就是他的土地,他用船在这片土地上耕耘。他怎能离开这片土地呢?他是“长江之子”。死也不会上岸的。他申请做了护渔员。情绪慢慢稳下来。如果一直让他干,他也会的。干到咽气的那一刻,最好滚到江里去喂鱼。媳妇也做了护渔员,他无后顾之忧了。
护渔船轻快地跑动着,波浪如纹,扇子一样散开,好像是清风吹皱了一江春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