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6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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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A4版:副刊

赤脚

□冰花

昨晚做了一个梦,梦到自己把鞋子扔了,打着赤脚。周围人指指点点,我却大笑:“人本就是光着脚来的……”

我们确实光脚而来。我的童年,也喜欢打赤脚。那时我住在一个小镇上,一排排的两层小楼,屋后有碧油油的菜园,菜园走到头,翻过河堤,有一条流水潺潺的小河。小楼间隙,连着几块稻田,从秋季水稻收割一直到来年入春插秧,田里大多是空着的。

我的赤脚生涯从入夏开始,一直到秋季开学后。初夏的土地浸透着湿润的绿,赤脚踩上去,滑溜溜的。太阳晒着的地方烫着,背阴的地方凉着,一路踩过去,就跟踩在黑白琴键上一样。

放了暑假,我们撒着欢地到处跑。稻田里的秧苗青青壮壮,开始争先恐后地抽穗,挤占着有限的空间。本就一尺宽的田埂更加狭窄,我们只能踮着脚,小步跑,唯恐掉到秧田里,据说淤泥里藏着吸人血的蚂蟥。沿着田埂笔直跑一段,见到一户人家,屋后种着几株垂柳。垂柳长得茂盛,我们趁着别人午睡,胡乱扯上几支,跑到树荫下编成环,戴在头上。一排排坐在河堤上甩着脚丫子,仿佛头上青青润润的叶子遮住了烈日,并不觉得酷热难耐。等头上的新鲜劲过去,大家就不约而同地跳到河里。那时候河水很通畅,河里没有多少河沙,多是大小不一的石头。枯水的地方,大石头被晒得滚烫,踩在上面一哆嗦,再一哆嗦。临水的地方,长了青蔓的石头很滑,小心翼翼地踩在上边,刺激又好玩。流水里小小圆圆的石子,踩在上面仿佛按摩,麻麻地疼。

一个暑假就在水里泡过去了,开学的时候,稻子正好收割。秋高气爽,黄土地上,一层层的稻穗躺在金色的阳光里,分外诱人。我们提着小篮子,去拾稻穗。田里余着稻茬,再加上秋日的阳光多,到处散着一些硬邦邦的土坨坨。小心翼翼地避开坚硬的稻茬,对准土坨坨,绷紧脚趾,后跟发力,使劲踩上去,土坨坨就散了,变成碎碎的。踩坨坨的过程也是痛并快乐着的。

“你们这些娃呀,有福不享。我们那时是想穿鞋还没得。”妈一看到我们这些赤脚的娃们,就摇头叹息。她说小时候姊妹多,大冬天的下雨也光着脚,将那双旧解放球鞋抱到学校才穿。赤脚对于他们这一代人来说,是不得不面朝黄土的贫瘠。

妈不愿我打赤脚,她说女孩子应该有女孩子的样。那我就做妈的“小儿子”,我嬉皮笑脸地与她讨价还价。后来有一次,我在路上踩到一颗生锈的铁钉,正好在脚心。我没敢说,只是回来乖乖穿上鞋袜。记得脚心肿了几天,后来就好了,留下了一颗褐色的痣。之后跟妈说起这颗痣的时候,她又好气又好笑,说难怪就突然不打赤脚了呢。打那以后,我不再肆无忌惮地疯跑,学着低头看路,这时,我便开始长大了吧。

长大的我像所有爱美的女人一样,日日蹬着高跟鞋,哪怕是磨得血肉模糊,也微笑着昂首挺胸。我已经在粉饰的精致里,忘了赤脚的滋味。直到有一日出差,深夜到了海边。眼见四周无人,便脱了鞋袜,光脚踩在退潮的沙滩上。有一弯弦月,远远地挂在海天相接的地方。夜幕下的海茫茫无痕,我冲着那弯弯的月儿跑去,海风吹散了所有的拘泥。湿润的细沙善解人意,熨帖地包裹着我的脚,轻柔地摩挲,唤醒着久违的记忆。那份自在、安宁,仿佛我依然是赤子,在脚与大地的结合中,享受着落地的依傍。

再看那些赤脚的人,便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同情,而是多了几分同根连枝的敬慕。家乡有山有水,很多年前,跋山涉水全靠脚力。无论是河里拉着迁绳,还是肩上扛着担子,背上驮着背篓,光着黝黑的背,搭一条泛黄的毛巾,光脚踏在山道上、河沙里,身子晃一下,步子还是稳稳地,重重地,一步、一步。汗水和进泥土,撒开的脚丫子仿佛吸盘,牢牢地嵌进土里。他们的脚底,用最真实的感觉,接触土地,用额头接近泥土的姿势,来阅读土地的厚实与贫瘠。赤脚的汉子很坦然,就像季节一样,轮回如常,脚板踏过的地方,丈量着他不大不小的梦想。这样的人生,亦如婴儿,赤诚、简单。

我于是懂了,赤脚是生命的一种状态。无论是生命的最初到来,还是蓬勃绽放,抑或是安然皈依,倘若能一直坚持这种赤脚的姿态,自由、本真、踏实,那么,生命的来来去去,轮回更迭,也能获得无拘无束的自由吧。正如宝玉光头赤足在雪地里向父亲拜别,然后一声禅唱,归彼大荒,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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