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峡日报记者 阮仲谋
人物名片
畀愚,原名张畀愚,1970年生,浙江西塘人,一级作家,现供职于浙江文学院。1999年开始小说创作,作品散见于《收获》《人民文学》《上海文学》《十月》《当代》等文学期刊。部分小说被改编成影视作品,或译介到国外。曾出版长篇小说《碎日》《江河东流》《云头艳》《瑞香传》等,中短篇小说集《叛逆者》《罗曼史》《欢乐颂》《通往天堂的路》等。曾获浙江省青年文学之星称号、上海文学奖、《人民文学》奖、《人民文学》中篇小说金奖、中国作家出版集团奖、《小说选刊》年度大奖、郁达夫小说奖短篇小说奖等。
有人说,畀愚这个名字被更多的大众所熟知,是因为一部《叛逆者》的电视连续剧。事实上,作为《叛逆者》小说的原作者,畀愚已在文坛扎扎实实耕耘了20年,而且成果丰硕。29岁那年,这位出生于浙江嘉兴江南小镇的青年工人,开始尝试小说的创作,不到一年时间,便在《清明》文学期刊发表了处女作,从此与文学结缘。20年里,他用10年时间写当代题材,用10年时间写民国题材,作品屡见于国内知名文学刊物,多次获上海文学奖、《人民文学》奖等。
10月26日晚,2024长江文化艺术季·“遇见长江”长江文学周闭幕式、“长江文学之夜暨首届长江华语文学榜颁奖盛典”在三峡大学举行。受邀参加长江文学周“中国作家长江行采风”的畀愚,也出席了颁奖盛典活动。围绕文学创作经历、小说的电影化写作、文学的时代性等话题,畀愚接受了本报记者的专访。
名家访谈
走上文学创作之路起步虽不早,却是很幸运的
记者:畀愚老师,您好!您约30岁时在《清明》上发表了处女作,此后,优秀作品不断。在文学创作的道路上,您自称是“晚熟的创作者”,请您分享一下您的创作经历。
畀愚:仲谋兄好!我是1999年开始文学创作的,那时将近30岁。我的第一篇小说发表在《清明》上。关于我的文学创作道路,我认为是起步晚的,因为我几乎就没有过文学青年的那种经历,所以我称自己是“晚熟的创作者”,走上文学创作之路起步虽不早,却是很幸运的。其实,在青少年时期,我更喜欢的是绘画,花了很多时间在素描与水墨画上面,潜移默化中可能也形成了个人审美,这种审美对我后来的写作很有帮助,也形成了自己小说的风格。
那时候,我也喜欢看书。我生活在一个相对比较封闭的江南小镇上,镇上唯一的一家图书馆是工会办的,里边的文学书刊不多,记得有《收获》《当代》《十月》《花城》4种刊物。那时我的空闲时间比较多,就经常去看,发现小说里描写的生活,也是我看到的,我周遭所经历过的生活。我觉得我也可以写,于是,在29岁那年,我就开始了写作。我知道,写作是一条非常艰难的道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能走上这座桥的也没几个。
因此,我给了自己一个限定,埋头写两年,如果不能有所突破,或者看不到一点希望,我就放弃,再去从事别的行业。我大概写了一年不到,第一篇小说《单五一的最后一天》就在《清明》上发表了。接下来很幸运的是,我遇到了在创作道路上很重要的一个人,他就是后来的长篇小说《繁华》的作者金宇澄。
记者:一个人的成长道路上,总会遇到几位知遇之人,并得到帮助和指引。请您介绍一下《上海文学》和金宇澄老师当时给了您哪些方面的鼓励和引导?
畀愚:可以说,是《上海文学》与金老师给了我莫大鼓励,并打开了我写作上的局面。金老师当时是《上海文学》的编辑,主编是蔡翔,后来金老师也担任了《上海文学》的主编。当时我寄给他的是短篇小说《一个人的婚姻》,没多长时间就刊发了,之后他给我写来一封长信,问我还有没有其它的小说。
我回信说没有。我因为没有文学青年的经历,以前也没有创作积累,都是写完一篇投一篇的。其实,那时候,往哪家杂志社投稿我都不知道,记得当时的杂志是在新华书店售卖,我有一次专程赶到县城,把新华书店里所有的文学杂志各买了一本,就是为了要封底上杂志社编辑部的投稿地址。他看了我的回信就说,让我再写一篇给他,我就又写了一篇给他,这篇发了,我又写了一篇,他又给发了。接着,他又给我来信,让我写个中篇试试看,于是我就写了个中篇。
我用一个童年的视角,写了自己小镇上的一些生活,这个中篇叫《六月的阳光》。当时写完后,很快在《上海文学》刊发了。这一年里,我在《上海文学》发了5个中短篇,这也创下了《上海文学》杂志的发稿纪录,可以说是史无前例。就这样,我也从一个小镇青年成为了一名青年作家。
我至今都记得有一次到上海出差,我去《上海文学》编辑部拜访金老师。那是我第一次去《上海文学》编辑部,巨鹿路675号那幢洋房是许多写作者心中的圣地。后来就常来常往了,跟金老师聊的也不光是文学与小说了。我记得他曾对我讲过一段话,至今都有警醒作用。他用小说家的思维举了一个例子,说当一个人有了一双银筷子后,就会想着要准备一个银质的碗,有了银碗后,可能会觉得桌子上的杯盘都配不上这副碗筷了,要逐渐把它们替换掉。慢慢地,你会觉得这个桌子也不行了,也要换掉了,甚至安放这个桌子的那栋房子,也好像配不上这些家具了。我知道,他是在用一个写作者或过来人的经验提醒我,欲望是无止境的,一定要善于控制。做人这样,写作也同样。
我一定是圆了父亲的文学梦,实现了他曾经的梦想
记者:您曾说过,走上文学创作道路后,最有成就感的不是自己,而是您的父亲。这其中有什么故事吗?
畀愚:我始终认为我走上文学创作这条道路是偶然的,而且写小说也仅仅是一门手艺、一项工作而已。但从父亲的眼神里,我可以看到他是很有成就感的。我的成长经历跟那个年代大多数的男孩子是一样的,跟父亲的关系,就像两个男人之间的一种较量,一向是不太和谐的。他总觉得我这个儿子没有作为,我也觉得他这个父亲挺平庸的,就是在这种状态下,经历了我们的成长,我的青春期、叛逆期,或者说是青年时期。
我想,大部分人都会有这种经历的,但同时,作为一个写作者,我又是很敏感的,我能体会到父亲对我写作的关注。每当我发表一篇小说后,他就会去看,试着要来跟我讨论,尽管他说的可能不是很准确,但我能感受到他的心理,因为成为一个小说家,走文学创作这条路,也曾经是他的一个梦想。
我父亲属于小镇知识分子那类人。他读完高中后因为各种原因没能上大学,但是,他热爱文学,也热爱艺术,从小练书法,而且他还是一个诗歌爱好者,写现代诗,也写古体诗。培养他这些兴趣的是镇上的一位老先生,据说那人是当年南社的最后一名社员。当然,我父亲最终没有沿着这条路往下走,而是成为了小镇上的一个会计,一个一生都谨小慎微的人。
记者:您的家庭环境和父亲对您从事文学创作有哪些影响和支持?
畀愚:因为有这么一个爱好文学、爱好艺术的父亲,所以家里就有一些藏书,还有些俄罗斯或前苏联时期的画作。这些藏书、画作,让我从小就受到了熏陶,也让我变得跟同龄人有了些许差别。我父亲是独生子,我也是独生子,所以我的祖母就特别看重安全。每逢假期,我都是被关在家里禁止外出的。我家房子在小镇上是有点特别的,是那种中西结合带有院子类似别墅的房子。被关在家里的我,唯一能找到的娱乐就是听收音机。慢慢地,我就开始看书架上的那些书,最先接触到的是俄罗斯文学,还有一些匈牙利诗人的诗作。
我父亲现在已经80多岁了。记得有一次父亲跟我聊天时,他打开一个柜子告诉我,我所有发表过的作品都收藏在这个柜子里。他知道我是不太会保存自己作品的,有些发表过的作品,经历几次搬迁后,我自己都找不到了,但他那里都有。他就像我的一个资料库,全部为我保存好,我觉得这就是父亲对我最大的支持,这也是作为父亲、长者最大的欣慰。所以我想,自己一定圆了父亲的文学梦,实现了他曾经的梦想。
不管是作家还是其他从业者,都要紧跟时代
记者:有评论家说,相比文坛的潮起潮落,畀愚这20年专心致志只做两件事:10年写当代,10年写民国。不唯速度,不追风潮,依然保持着小镇青年对文学的一颗赤子之心。您如何看待这样的评价和定义?
畀愚:我可以说是在新世纪初走上文坛的。从30岁到40岁这10年里,我基本上是在写当下现实题材的作品,因为这一时期,社会发生了显著的变化。
开端的10年都是以短篇小说为主,几乎是写一篇发一篇,就是为了积累数量。我觉得作为一个文学新人,先要在各家杂志社混个脸熟。所以,这10年里我不停地写作,也是挺辛苦的。记得有一年夏天,我刚从小镇到嘉兴,住在一间隔壁是厕所的宿舍里,天气特别热,总有一种味道会飘进来。屋里没有空调,有天晚上写得把电脑都烧掉了。现在回过头来看,这10年就像一种商业模式,就是要先占领市场,把作品投向各个杂志社。到后来,因为阅读的关系,我特别喜欢看民国时期的那些传记,还有信札、日记一类的。通过这些文本发现,我曾经以为了解的历史,跟他们笔下对那个时期的描述还是有点出入的,这就吸引着我进一步去阅读更多的那个时期的书籍。这种求证似的阅读,同时也开始了我以民国为背景的小说创作。
评论家、读者都认为我写的是民国时期的谍战小说,但我觉得不是的,我只是把我要表达与要塑造的放进了那段时期,我写的只是战乱中的个体命运,或者说是谍战者的人生。因为那个时期就是短暂的几十年,而且都处于战争之中,所以,战争是一个避免不了的题材。有时候,了解历史、研读历史,能便于更清醒地去思考我们所要面对的。而这,也是我想表达的。
中间这10年,我写的都是中篇小说。我当时有一个想法,就是尝试一下小说的电影化写作,把每一部小说当成一部电影来写,篇幅4万来字,差不多就是一个电影剧本的容量。因此,我特别注意用文字来表达画面感,这可能跟我当年喜欢过绘画有关吧!一种个人情结,也是个人的尝试,这个尝试我做了10年。
至于外界的评价,我觉得都可以。每个人都是独立的个体,应该有各自的看法与想法,这些评价不会影响我想要追求的、想要尝试的创作。
记者:《叛逆者》是一部中篇小说集,由《叛逆者》《邮差》《氰化钾》《胭脂》四部中篇小说结集而成。请问是什么契机促使您去创作这类题材作品?您在创作这类题材的作品时,是如何把握历史环境下的意境营构的?
畀愚:2006年到2008年的时候,我在上海社科院读了两年的研究生。待在那里,一个人常会在晚上到武夷路、常德路等上海一些有名的马路上闲逛。当时,脑子里老是会出现在书中描述的民国时期老上海的样子。
我写的第一个民国时期的小说是《胭脂》,小说其实写的是一段跟我家族有关的故事。当时是战乱时期,我的一个外地亲戚要逃难过来,在经过太湖时被绑架了。绑架的就是为了要赎金。在家族里,我的祖母是一个很了不起的女性,她文化不高,识字也不多,但就是她拿了赎金去跟绑匪谈判,最后把亲戚赎回来了。这个故事一直藏在心里,像种子一样,慢慢随着时间的沉淀,开始发芽,最后形成了《胭脂》这样一部小说。
也就是这部小说,给了我方向。当时,小说发表不久,就有个地产商人想把它做成电影,而且找的编剧都是大伽。也是这个原因,我觉得应该尝试一下,就是小说电影化的那种创作,于是又写了《邮差》《叛逆者》这一系列的小说。其中,还有一篇叫《丽人行》的,也有一部分是我家族的历史。
我是一个小说家,写的每一部作品,都会有自己的影子、个人的好恶、家族的影子与历史等,我想这些是回避不了的,而且也是最宝贵的一部分。
记者:《叛逆者》改编成电视剧后,收视率和评价都非常不错。您在以后的小说创作中,会考虑影视元素的需求吗?
畀愚:《叛逆者》小说改编的成功,其实跟我的关系已经不大了,作为小说的原著作者,我觉得越是热闹的事情,过去的就越快,我们不用太多地去考虑这些。但是,正如刚才我说到的,在写《胭脂》的时候,我就已经在考虑怎样将影视元素融入到小说的创作中,怎样用故事来包装我想要表达的那个内核,所以我一直在尝试。
其实,这里也有很多无奈。我刚开始创作小说时,已进入到读图时代,现在更是视频为王的年代了。我觉得这是个不争的现实,现在已经没有几个人有耐心去阅读文字了,大多数人可能是通过视频来了解这个世界。所以,我觉得小说创作越发地会面临挑战,科技在不断改变我们的生活,我也相信它必然会改变我们的创作。这是一种趋势,也是时代的浪潮,不管是作家还是其他从业者,都要紧跟时代。
记者:《云头艳》是您新近出版的长篇小说,这是以改革开放初期至今30多年时间跨度为背景创作的小说,小说仍保有您的悬疑风格,被称为职场悬疑小说。请您谈谈为什么会以当代为背景,创作这样一部职场悬疑小说?
畀愚:《云头艳》以女主人公婉豆的职场生涯为切入点,讲述了埋藏在现代人日常生活中的情感悬疑和人性推理。这又是我写作中的一次尝试,跟我别的作品比较起来,相对来说还是比较另类的。我觉得自己还是比较喜欢悬疑的,因为我总觉得只有疑问才会促使我们去寻找真相,我想读者也会这样想的。所以,我在经历了民国题材创作的10年后,第一部长篇小说就写了《云头艳》。
在写的过程中,我想尽量避免掉入固有的那种悬疑模式,而是想让它更加平实地面对生活的本身,透过表象看到一个不显见的内核,这就是我在这部小说中想要说的。
但有时候创作是不由自主的,刚开始构思《云头艳》时,我只想写一个看似朝气蓬勃、充满阳光,对生活有许多欲望的一个年轻的女子,可没想到,当这部小说写完后,我发现我其实写了好几个人的30年的人生经历。在小说中,我设置了钱新荣这样一个人物,虽然我没有他的人生经历,但我想我们的内心里都会经历着另一种人生,许多感受都是相同的。
包括今天那些所谓光鲜体面的人们,他们也会像钱新荣这样,身上都背负着许多不堪的过往,只不过都掩盖在表象之下。作为一个作家,我应该把它们挖掘出来,让人们知道曾经的过往有许多的不堪,他们最终是掩盖不了的。这也是我想要表达的。
至于为什么要把小说的主人公放在金融职场里,这可能跟我的经历有关,曾经我也算是一个不成熟的股民。因为那段经历,就了解了一些金融知识,也跟金融界的人士有过一些接触。所以,我就把婉豆这个人物放在了金融职场里。金融职场是最容易接近财富的地方,因为更接近财富,所以更能呈现出人的欲望,这应该是小说最大的悬疑点。
作为一个写作者,书写这个时代是我们的责任
记者:您刚才讲到,作为一个写作者,要紧跟时代,关注社会、关注生活,用优秀的作品反映时代风貌。对于新时代主题性题材的创作,您有什么计划?
畀愚:由中国作协推出的“新时代山乡巨变创作计划”就是一个反映时代的主题性题材创作计划, 这是一件很有意义的事情,我也有幸参与了这个创作计划。目前刚刚完成了一部40多万字的长篇小说,写的是关于改革开放40年的社会变迁,其实也是我们这代人成长的40年,现在正在修改中,我自己也还处于热血澎湃的状态。小说写了几个年轻农民的成长史,我觉得我是写出了这一代人的爱情的,也写出了一个时代的变迁。
我一直觉得,一部作品,跟一个人是一样的,每部小说有每部小说的命运,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命运。就像我们,不是每个梦想都能实现,但人生的路必须往前走,同时也会留下一路的遗憾。而且我也一直认为,作为一个写作者,书写这个时代是我们的责任,我们要用文学的方式记录时代风貌。
记者:能否透露您近期的创作计划?您今后的创作可能会朝哪个方向深入?
畀愚:目前还没有特别明确的创作规划,刚刚完成的这部40多万的长篇小说,确实花了很大的精力,有种被掏空的感觉,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我会去读一些别人的作品,读一些历史类书籍,调整一下,休息一下,也让自己充一充电。
在前20年的创作中,我以短篇和中篇小说为主,今后的10年,我将专注于长篇小说的写作,并尽量让自己写得更慢一点。
记者:举办“长江文学周”系列活动,是湖北省作协推动文学高质量发展的重要举措。这对深入挖掘长江文化的时代价值与内涵有着重要意义,请您分享一下您参加“中国作家长江行采风”的感受和收获。
畀愚:能参加“长江文学周”活动非常高兴,也很感谢湖北省作协的邀请。通过这次活动,对长江中游像武汉、荆州、宜昌等城市有了更深入的了解,让我又重新回忆了这些城市的历史。对于我来说,最大的收获是看到了在这个时代里,每个地域、每个城市都有自己蓬勃发展的优势,并以特有的方式在向着这个目标前进,这是很鼓舞人心的。
也因为这次活动,让我有机会来到宜昌。我知道宜昌是一座水电之城,是屈原的故乡,是一座现代与历史深度融合的城市。来到宜昌后,最让我震惊的,是宜昌的夜晚,那璀璨的灯火,跟我见过的很多著名城市的灯火是可以相媲美的。所以,一路上,我也一直跟同行的作家们说,宜昌的特产,除了柑橘,除了红茶外,其实它最大的特产就是水电。宜昌这座来电之城,太富有诗情画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