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艳萍
站在红旗山的山头，我望见了一条金黄的河流，如黄河一般，穿过枝柘坪地坪。
站在枝柘坪的坪里，我望见河里流的不是水，河里流淌的是金色的颗粒，颗粒里面包裹的是软软的白玉。
河床也不是河床，是几千亩稻田。金包玉不是金贵的矿物，是沉甸甸的谷粒。
我长这么大，只在闪烁不定的电视画面上，在呼啸而过的列车上，见过如此宽阔绵延的稻田：整个山谷平地，全是金黄色，全是金黄色的水稻啊。我也从未嗅到过如此浓郁的稻香，铺天盖地地把我紧紧地包裹。因为连每座房子都是香的，房子里堆的是刚刚收获的谷子；每个村民都是香的，因为他们住在香香的房子里，他们每时每刻都穿行在香香的稻田里。
甚至，他们的每一件衣襟都因呼吸这里的空气而芳香四溢。春天染着秧苗的清香，夏天沾着稻花的芬芳，秋天浸着谷子的馥郁，冬天的空气里弥漫着柴火煮新米饭的富足和安逸。
“好香！”我把手伸进一片谷穗里。想用双手掬起一捧这样的清香喝进去。
此时，面对这无边无际的金黄，我如一只蚂蚁一样迷失在眼前这金色的丛林里，垂下的谷穗，是大地之母的发辫，每一缕里都涌动着生命的旋律。
这旋律从《诗经》中走出来，“六月食郁及薁，七月亨葵及菽，八月剥枣，十月获稻，为此春酒，以介眉寿。”这旋律，跃动了百年千年万年，组成了我们的身体，我们是肉身，我们也是一粒稻子。
远远地，有两个小点点，在稻田埂上移动。他们向我移动过来之前，风先把他们的身份悄悄告诉了我——大点点是母亲，小点点是孩子。欢快明亮的尖笑，温和慈爱的回应渐渐清晰，那是个三岁左右的男孩，一双橘红波点的球鞋正随着他的双脚快活地跳跃着迈动。他身后的年轻妈妈，用身上粉红色的外套，破开了这浓浓的金黄色，成了一朵移动的樱花。
阳光温暖，稻香熏人。收割机泊在地里，工人回去吃中饭了。
稻茬上，是新鲜的稻草，几乎没有犹豫，我走进去，躺在这天然的稻草床铺上小憩。
脱掉了谷粒的稻草，也脱掉了叶子上扎人的细毛，变得柔软，光滑，清香，当我的背贴上稻草时，身体变得如羽毛一样轻盈，灵魂深处的记忆被轻轻唤醒，我如婴儿一般舒展或蜷缩着躯体去寻找母亲如母鸡翅膀般的胳肢窝，这是母亲的床，母亲刚刚铺上新稻草的床。
头顶的蓝天，明亮但也刺眼，我顺手将我的草帽盖在脸上，瞬时就拉上了天空的灯闸。闭上眼睛，大地在伸高，它把我向上举起，一直举到了一朵白云的上面。
没有风声。没有鸟语。没有车的轰鸣。时光静静地驻在这里。我俯瞰身下，这里是最世俗的粮地，这里也是最纯粹的诗页。最伟大的诗人当然是农民，他们用泥土，用有机粪肥种出了最洁净的词，种出了最沉博绝丽的诗句。
我在诗行上睡着了，当我把一切托付给了一片稻田时。我期冀在这片华丽的金色世界中，做一个最淳朴的农民之梦——我们的谷粒颗颗归仓，我们的大米卖个更好的价钱。
隆隆的机械声似一把剪刀，裁开了午后的寂静。吃过午饭的机械手又下地干活了。
我从稻草堆中坐起来，这台红白相间印着“倒伏王”的收割机，有一辆坦克大小，此时它履带式的车轮正在朝大片的谷丛挺进。
来不及摘掉身上的草茎，我向收割机工作的地方跑去，“吭吭吭……”机器一边叫着，一边吃进一大排稻谷，草屑飞扬，稻香四溢，机器的动作快得我眼睛跟不上，便不再追着跑，心里打定了另一个主意。
稻田的边沿，机器的剪刀伸不过去，拾稻的大婶来了，她拿着一把镰刀，将那些漏网之鱼掐尖割下，如尼泊尔人收割麦子，看得我心下有些麻痒。我借来了镰刀，走向那茂盛的稻谷丛林。
右手握住镰刀的那一刻，我体内农民的原始血脉幡然苏醒。张开左手虎口，一把薅将过去，满满的一把稻秆已由我掌握，右手镰刀从扒开的缝隙中穿过，“扑！”一把沉甸甸的稻穗齐齐躺入我的左手中，“唰，扑！唰，扑！”我没有直腰，一直埋头向前推进，一行长长的稻茬在我身后划出，一种真实的喜悦在我心底涌动，这世间，没有比收获更让人兴奋的事情，即使这份收获并不属于自己。
一行没割完，前方的收割机已停了下来，一辆三轮车快速开到它的一侧停住，它翘起的管状长嘴里，喷出了一股谷子，须臾间，谷子装满了三轮车。在收割机又将转身出发时，我向机械手说，我想搭车。
那精瘦的汉子吹了吹座椅上的灰，一把将我拉了上去，像是一名侠客，将一个女子拉上自己的战马那般帅气。
“吭——”，车身抖动着，机械手将长长短短的操纵杆扳下来，我坐在他的身后，终于得以从正前方的高处看着这把大推剪是如何一天剃光这五十亩稻田的头发的。
四把滚动的梳子将稻秆整齐地向后方推剪式的刀口梳过去，于是，一排一排的稻子就被前进的剪刀割断了，螺旋式的滚筒将它们收集起来，传进了后方的脱粒机。前进，倒车，转弯，又前进，机械手把车开得飞快，却又不漏掉一根稻穗，他不仅是个好车手，也是个好剃头匠。
转了一两圈儿，车肚子里又装满了谷粒，又一三轮车的谷子被运回仓。我还是不愿下车，我只想做个机械手，在香喷喷的稻田驰骋，帮稻农收起他们期冀与汗水的结晶。
当晚霞把天地万物都抹上红色时，鄂香二号的新米饭在空气中氤氲时，我幸福地走出了稻田。
我为枝柘坪的稻农走出了肩挑背扛的时代而欢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