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小铭

龚家坪的夏天是从那一声声鸟鸣开始的。

当“豌豆百谷”的声音冲破峡江两岸的雾幔，在晨曦湛澈的光线里盈盈流淌。母亲已备好镰刀。我们今天的任务是放倒梯田里那片麦子。村庄后面，层层叠叠的梯田，犹如拾级而上的台阶，向天空铺开。麦田里，赶早的人已割完两垄，束成人形在身后一字排开，俨若坚守岗位的哨兵。我赶紧步入麦地，金灿灿的麦穗谦逊地低下头，像是压抑不住心头的喜悦，绽开丰收的笑容。村庄脚下，一块块不规则的稻田，阡陌纵横，绿油油的禾苗迎风起舞。

清脆的啁啾声中，光线愈发澄清明亮。“田家小闲月，五月人倍忙。”梯田、稻田或田埂上，四处人影晃动，声音嘈杂而喧嚣。蔚蓝的天空下，插禾的插禾，割麦的割麦，一派丰收忙碌的景象。这是三十年前的龚家坪，常常在我的梦境闪现。

如今，早已不见这些稻田麦地，只有漫山遍野的橙树，接踵摩肩般站满了山岗，等待人们的检阅。龚家坪已成为远近闻名的脐橙种植基地之一，春来橙花齐放，洁白的花朵浅笑盈然藏于叶间，时有馥郁的香气扑鼻而来；秋冬硕果累累，千颗万颗压枝低，形成了一年四季，鲜果不断。百姓的生活节节攀高，亦如他们种植的脐橙名字，诗意而美好，“塔罗科”“长红”“伦晚”。

一条宽阔平坦的水泥路从村中贯穿而去，高高低低的楼房依次坐落在公路两旁，形成一处小集居的新农村。新修建的龚家坪广场上，摆放着漫步机、蹬力器、平衡滚筒等健身器材，掩隐其间的几株三角梅，迸发出热烈而殷红的花朵。凉亭里散坐着几位赋闲的老人，他们神情安详，饱经风霜的脸上写满了安适与富足。三两个骑划板车在广场上飞蹿的少年，不时发出肆意的笑声。

我微笑着跟老人一一打招呼。这些年来，无论我离开家乡的时间有多久远，距离有多漫长，一声呼唤，我便马不停蹄地归来，回到它的怀抱，回到这个生我养我的地方。龚家坪，在地图上，是一处需要放大很多倍才能看见的一个小黑点，如散落在长江岸边的一粒芥子，就连《秭归县志》对它也极为吝啬，不肯存有只言片语。

事实上，它是真的小，小得就像是从大山褶皱处闪现的半截手指头，二三十户人家，零零散散地坐落于山坡上。小时候，无论我跑去何处玩耍，母亲倚门一声呼喊，我便巴巴地赶回来。这个位于西陵峡和巫峡之间不起眼的小村落，度过我无暇的童年时光，是我心中最难忘却的一处桃源，一山一水、一草一木，无不牵动着我的思绪与灵魂。

无论何时，漫步在村庄里，仿佛骨头都是轻的，每一片毛孔都舒展开来，尽情畅享着这片土地的敦厚与温暖。曾经的泥泞小路已变成了水泥大道，荒山成绿洲。吃过午饭，我沿着门前公路散步到龚家坪广场。广场上，已聚集了不少人在跳广场舞。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随着音乐声翩翩起舞。再往前走，便是一条石头与水泥砌成的登山小路，拾级而上，可达山顶。

我又听见了布谷鸟的啼叫，声音婉转悠长，和着夏蝉蛙鸣，在山谷间此起彼伏，像是在欢奏一场初夏的演唱会。石阶两边都是层层梯田，全然种植着各种橙树，青枝绿叶之间，缀满了或青或黄的果实。我慢慢穿过橙林，回忆着童年里那些依山而建的土屋，早被橙树覆盖，它们全数搬迁至新农村居民点，俨然成街道的模样。记忆像一道细碎的光线，慢慢照耀着时光里的旧事物，这里曾是张家平台，那里是李家老屋。浑然间，我已登至山顶。

山顶上，整个龚家坪鸟瞰可见：沿江公路像一条金色腰带，紧紧缚住鄂西北经济增长的命脉，盘旋着向远处腾跃。沿公路而建的新型楼房，鳞次栉比，金碧辉映，楼房背后皆是绿油油的橙林。正值夏橙上市时节，金灿灿的阳光洒在黄澄澄的橙果上，犹如点燃了一个个明亮的灯盏。微风不惊，天空湛蓝如洗，几朵棉花般洁白的云朵，慵懒地打着盹儿。远山如黛染。近处的橙园，不时传出爽朗的谈笑声，一定是那些采摘或劳作的果农，张扬着丰硕的喜悦。

一阵“突突”声自远而近，在我身后戛然停止。回头，幺爹满脸笑容地从摩托车下来，从后备箱里取出两个新鲜的橙果递给我，说：“来，尝尝我的新品种。”掰开，金色的果肉细腻如雪，粒粒晶莹饱满，氤氲的清香瞬间包裹住我的味蕾，不由得喉间颤动。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撕开一瓣塞入口中，香甜的汁水顿时溢出嘴角，从舌尖开始蔓延……

幺爹与我并肩站立，整个村庄尽收眼底。他指着东边那一块茂密的橙林，问我还记得么，那里曾是一片荒地，杂草丛生，乱石成堆，种啥啥不长；而北边那块坡地，地势陡峭，土脚又薄，风调雨顺还好，稍有旱涝，颗粒无收；还有长江边上，除了牛芒刺就是芨芨草……此时，全然一片郁郁葱葱，累累果实挂满枝头。

我知道，这是幺爹的功劳。他在村里干了三十年的村党支部书记，是他带领乡亲们一锄一锹，一步一步，慢慢脱掉贫穷的帽子，打造出一条真正属于人民的幸福之路。望着眼前这位朴实的庄稼老头，宽厚的笑容，炯炯有神的眼神，崇敬之情油然而生。这些年来，他带领着全村人积极响应国家政策，退耕还林，广种脐橙，振兴乡村经济。为此，他不辞劳累，日夜操劳，带领村民们挖池储水、开渠引水、硬化路面，不仅实现了家家有水吃，户户通公路，还将水和公路引到了田间地头，方便大家灌溉和运输。让一个贫困落后的山村，从此蝶变为美丽自强的新农村，成为人民安居乐业的幸福家园。桩桩件件，都是利国利民的大实事，被当地人亲切称之为“燃书记。”

燃书记虽年过花甲，但精神矍铄，风采不减当年，老当益壮啊。他退休后，并未赋闲在家，而是拿起锄头，精心打理起他的橙园来。修枝嫁接，疏花采果，种橙技术杠杠的，比起那些专家也毫不逊色。他自豪地向我介绍道，在他的橙园里，已种植了长红、纽荷尔、红肉、伦晚、夏橙、九月红、福罗斯特、塔罗科等十多个品种，实现了四季鲜橙不间断上市，年收入数十万元。

谈笑间，燃书记的电话响了，说有人在他家门口等着，有意向收购他家种植的夏橙。燃书记高兴地应了几句，冲我点点头，骑上摩托，“突”地一声，又风驰电掣而去。望着眼前这个六旬老头，潇洒的背影慢慢消失在卷起的烟尘之中。“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我嘴角上扬，会心一笑，转身向山下走去。